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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坡山的冬之曲

点击:6223时间:2016-03-31 02:47:00

唐坡山的冬之曲

徐丽琴

题记:何地神仙把扇摇,留下霜雪知多少?蚂蚁有洞穴,家有一扇门,门外狂风呼呼叫。
——《四季歌》

唐坡是个小村庄,它很小。

外婆年纪大了,两鬓已被飞雪点染。她总是说:“我们住在唐坡山的‘场’边上。”其实,唐坡只不过是一个高些些的土坡,骑自行车“哧溜”而下,分把钟足矣。坡顶上有两个大圆仓,像一对默立着的敦厚朴实的兄弟。

我咧,一路肆意更改着行走路线。有时偏生要弯进鲍河桥下抓条鱼或挖把沙,有时要横渡紫成一片海的紫云英田地,有时被一条不懂事的莽撞的小黑狗追逐着飞奔。我始终只有一个方向:唐坡山,圆仓脚下,外婆家。

冬到唐坡,北风会不辞劳苦摇曳几天,树上的叶子扑簌簌扑簌簌地落满一地,稻草垛子高高地垒在门前,池塘里的水一直变浅变清变凉。稻田里收割后留下来的谷桩子在秋雨秋霜秋阳的轮番侵蚀下,完全萎顿了下来,叽叽喳喳的麻雀儿结成黑压压的鸟群,一阵向东一阵向西,雪很快无声无响地飘下来了。

我在暖烘烘的稻草铺上睡不着。后厢房里放着两口黑黝黝的大棺材,我害怕,不睡着就不许吹灯。外公说:“我死了,才会睡在里头,现在它们是新的,不要怕。”我就是不依,我在老被窝里睁着眼睛。我还担心谷仓里的老鼠,外公说是老鼠啃坏了他的小拇指,它们会不会趁我睡着了也来啃我呢?那一定很疼!屋后松林在北风中动摇不定,涛声呜咽,低沉而厚重。来自松林里的声音,有时细吟着越走越近,有时狂啸着越奔越远,撞击又逃散,似生气又似温柔。风吟雪啸,全在松林里起了回声,我就在松涛的各种纠结中入眠。

白雪茫茫的清晨寒意浸人,宁静的大路上没有一个脚印,对面的高塆的房子成了梦幻小屋,蓝色的炊烟混在雪气中氤氲飘荡。外婆切好一箕红艳艳的萝卜,小心翼翼地站在渠道边的大青石条上,用小木杷子敲开厚厚的冰,把萝卜浸到冰窟窿里捣洗。白萝卜的肉,红萝卜的皮,外婆红通通的手,天上絮絮不止迤逦而来的雪花,组成了一幅写意的画。

我一身红棉袄,靠在木门边,土锅的灶台上黑色的煨罐里熬着浓香的腌肉汤。多年以后,我偶尔看见中国梦公益广告里的梦娃,觉得这个娃娃跟小时的我很像:圆脸,眯眼,羊角辫,一身红袄,天真跳跃。我想,我就是无数未名村庄里的乡下娃,我闻着冬天清晨里馥郁的雪花香气,我路过在草堆里安详地嚼着金色稻草的老牛,我蹬着笨重、牢靠的老棉鞋,奔跑或摔倒——贴着泥土气息,我快意着我的童年。

几大块土砖就垒成一个土火炉,硕大的树兜子被火苗呧舔着,吊锅里的水咕咕噜噜没完没了,烟熏过的土屋黑得深沉。孩子们团团坐着伸出脚来玩“点点脚”的游戏:

“点点脚,盖被窝;被窝封,种荞麦,荞麦开花紫丹色;种七子,抹枣子,和尚乌龟蜷爪子。”

一边唱,一边挨个儿点数摆成团的小脚,每轮最后一只被点到的脚就缩回到自己面前,几轮下来,点到只剩下一只,那只脚的主人就输啦。大家一起哄笑:“当和尚啰——”在我们语焉不详的儿歌里,冬日短短的光景沙一样地流走,傍晚时分,雪地泛出凛凛的蓝光,穿青色长棉袍的太爷就会点亮南厢房的灯,暗黄的油灯便也是浮在漫漫冬夜里的一点光亮一点暖。

住在唐坡场的外婆早早地就得了帕金森症,这世界在她的眼里摇摇晃晃起来。她3岁丧父,16岁丧母,一生辛劳而贫困。在外公去世后的二十多年里,她失去了一个儿子,一个孙女,一个外孙。我不知道她怎样一次又一次的流泪,怎样渐至飞霜满头。当一切苦难和悲伤渐行渐远,她自行退回到她人生最痛苦的事件中。八十多的外婆住在城市高楼里不断地说:

“又来啦,又来抢我的妈,牵我的马,扛我的米。”

虽然近在咫尺,但我的外婆在远离我们的时空里恐惧彷徨。那时,她年仅3岁,母亲害怕抢寡妇躲出去,她伴着一盏将熄的油灯经历深深的孤独和可怕的抢掠。

但外婆没有放弃爱,探她病的时候,她手里还攥着钱,想塞给我。我抓起她的手贴在脸上:“不要啦,我现在不用向你要啦!”

2012年正月十三,外婆去世了,一把从出生以来就在我头顶遮蔽我的伞倏然收走了。我走在小城荆门,车站路,买白麻布,买黑纱,买白花,买会摔在她坟前的陶罐,我踩着被车轮辗得污脏的雪块,流泪。

外婆最后长眠在罗垱冲水库边的一个树林里。圆仓被拆了,唐坡山再也没有五里三乡来买米买布买油裹子的赶场乡亲聚集了,我财塆的外祖李家也人去楼空,空屋场上种满了郁苍苍的油菜。物非人非或许是一种悲伤,但外婆在那里,童年就在那里,乡愁就在那里。

渠边大路上,白雪依旧深情覆盖,白杨依旧无语萧萧,灰鹊子恍惚还是当年那群,扑腾腾地在树间草丛嬉戏。我知道有些什么在心里,生根,胀胀鼓鼓地长,枝枝桠桠中有血脉潮涌。脚下的这片土地,印有重重叠叠先人的足迹,只要踩下去,即便隔着冰雪也能碰触到它们咸热的温意。

大风又起,雪霰又扬,各种天籁永不止息,南厢房的灯光在雪海中浮荡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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